TUhjnbcbe - 2023/9/22 20:11:00
一
磨了好久，母亲终于要来长沙了。知道母亲要来，心情就如当时读书时盼着母亲来学校一样，兴奋难眠。
一再嘱咐，不要带什么东西，难得麻烦。但母亲带来的东西还是让我惊讶：大包小包三四个：一蛇皮袋子大米，一壶菜籽油，两只鸭子，还有用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一个盒子，母亲说，这是鸡蛋。
见我面有难色，拖车师傅凑了过来。我作势将东西往拖车上搬。
“这个要钱的吧?多少钱?”
一听说要十块钱，母亲扛起米袋子就走，吩咐我：“那几个轻的，你提着。”
我说，我来背米。母亲始终不让，说什么别把衣服弄脏了。她走起路来大步流星，望着母亲的背影，我想起母亲挑米送我读书的情形，好像就在昨天。只不过，现在母亲的背影，略显佝偻。我提着东西，奋力追赶上母亲，气喘吁吁地说：
“以前读书要娘老子送米，现在这么大了还要您背米，要不得。”
“没紧没紧，妈妈背得起。你又干不了重活，身体要紧。”
从过渡站到和平小区，这么多的东西，无论如何是背不回的。我说，离这儿还有蛮远，必须打车。母亲同意了。到达小区，母亲背着米，我提着东西，走几步歇一肩，总算上了五楼。要知道，在老家，母亲空手爬三楼都喊累。
放下东西，母亲赶紧打开盒子，检查鸡蛋烂了没有。一层鸡蛋一层米糠，母亲以为万无一失，看到烂了几个蛋，母亲觉得甚为可惜。喝了茶，缓过神来，我端详母亲，觉得母亲又胖了。母亲说，你送我到车站，我今天要回去。我说，先别急，好不容易来一趟，您腰椎盘突出，医院去看看。
二
离晚饭还早着，那就先出去逛逛公园。走在秋天的晚霞里，母亲啧啧啧地说，净是高楼大厦啊。搀着母亲走在开阔的广场，感受到母亲温柔的臂弯，我想把母亲挽得紧点，再紧点。甚至，突然有种撒娇的冲动，依偎在母亲怀抱里。母亲似乎不太习惯被搀扶，挣脱我的手，她说，我还没到七老八十，不需要搀呢。
公园里，那些从没玩过的运动器械，让母亲很是好奇，惊叹连连。
太空漫步机，母亲试了几次，总算掌握诀窍，控制平衡，把握节奏。听到我的表扬，母亲就像小孩得奖状一样，很有成就感。
帮母亲推上秋千，母亲既期待，又害怕。秋千荡开，母亲的笑容绽放在秋日暖阳里。
我心想，若不是自己身体抱恙，母亲应该也可以天天享受这样的快乐。一缕惭愧，爬上心头。
母亲玩得尽兴，不知不觉就出汗了。要去买套换洗衣裳，母亲说。
其实，不用母亲开口，我早就打算，要给她买衣服。我说，那我们去找个大地方买衣服吧。奥特莱斯，坐地铁去，很近，几站路，才两块钱。我知道，母亲肯定会问好远要多少钱之类的问题，干脆事先告给她。
我指着地面说，这下面几层楼深，就有火车。母亲张嘴表示惊讶。看到地铁，母亲说：“嗯，地铁就是这样的咯。”我猜，母亲可能在想，回去怎么跟父亲还有那些老伙伴们眉飞色舞地讲述。
到达奥特莱斯，已是华灯初上。进了几家店铺，母亲一看四位数的标签，嚯，一件衣裳抵得一头牛!带着愤怒，扭头就走。我知道，在这里恐怕难以买到母亲的衣服，拗不过母亲，打道回府。
三
转来转去，肚子饿了。还没正儿八经带母亲下过馆子，今天无论如何，要实现这个心愿。母亲怕浪费钱，坚决要回家做饭。我说，这儿吃饭便宜，味道也不错。母亲将信将疑，跟着我去了一家菜馆，看了菜谱，母亲又是立即起身就走。好说歹说，母亲总算是答应坐下，只是坚决要求，只点一个菜。好吧，先点一个菜，然后又在手机扫码点了一个菜。我说，您看，这儿划算，买一送一呢。
“你莫耍我。”母亲边吃边说：“有个老母亲回来说，跟崽到城里玩，城里就是好，呷饭不要钱，崽的面子大!其实老母亲哪里晓得，年轻人用手机给了钱了!”
末了又补一句：“莫把我当哈宝耍，你娘还没有那么糊涂。”
买单时，母亲一再唠叨，一餐饭呷了一担谷。而我在心里说，娘养我长大，供我读书，几百担谷子都花了，请娘吃顿饭，一点都不浪费，一点都不奢侈。
四
继续找地方买衣服。
红星服饰广场，选择应该较多。进得商城，左看一件，右看一件，横竖不如意。好不容易看到一件款型较为满意的，又没有母亲的尺码。我知道，给母亲选衣服，一定要先选码子，其次选花色，至于价格，不管多少，都可以承受。而母亲则不同，直接就问：“好多钱”?超出心理价位，立马就走。
逛啊逛，总算找到一件合适的五个X的大码子。羊毛衫，手感不错，绿色，看起来显得贵气又年轻。母亲穿上，对着镜子照了又照，感觉颇为满意。问了价格，。“三担谷子，太贵了!”母亲要走。
“商场买东西啊，还价一半，还要上当。”母亲坚持她的观点。老板拿出进货单说，咧，进货价两百八，看你伢子孝顺，三百卖给你算哒。
母亲似乎有点动心，还是摇着头说，顶多两百四。老板娘露出“爱买就买不买拉倒”的神色，转过身，去招呼别的客人了。我对老板娘耳语了几句：“你就依我娘说的，两百四，我扫码给你三百。”
老板娘用了温柔的语气说，来来来，最后一件大码子，两百就两百。
我赶紧掏出手机，正欲扫码。母亲似乎识破了老板娘诡秘的笑容与我们的耳语，来夺我手机，我跑，母亲追，在如林的衣架间游走奔突，看得众人云里雾里。
母亲突然停住问我，几点钟了?拿过手机要看时间。我毫无防备，把手机交给她。母亲拿起手机就就走，我只得乖乖跟在后面，留下老板娘失望的眼神。
嗨，姜还是老的辣!
给老人买东西，我一直认为，质量第一。好东西，穿着舒服，穿得也久，其实还划算一些。可是，老人的价格认知，总以几担谷子为参照物，那就没办法逾越这个坎。以往给她买的一些几百元的衣服，我们把标签撕掉，告给她，不贵，就百把块，母亲能承受;现在当面讲价，怕是难以成交。
商城买不到，那就到超市看看。看了一下价格标签，母亲觉得这价格还合理。招来服务员问，这衣服还可以少点钱不?答曰明码实价不还价。哪里有不还价的道理?母亲说，还是回邵阳去买。
从四点到八点多，整整四个小时，走走停停，母亲真的累了。此刻，我们十指交叉，母亲将重心将我这边倚靠。儿子也挽起了母亲的手。母亲的手，虽然粗糙，却永远是那么温暖厚实。我是被这双手带大的，这双手，做过多少饭菜，纳过多少鞋底，织过多少毛衣，洗过多少尿片，剁过多少猪草，插过多少秧苗……
母子连心，我们同时握紧了对方的手。
五
第二天一早，母亲仍旧急着要回家。我在手机上划拉一下说，要到下午两点半才有车。母亲信了。
望着我做的早餐，母亲很开心。说，还是在家吃好，干净又便宜。天天在外面吃，哪里成名堂?一定要学着自己搞饭，这才是过日子。
中午，母亲炖了家里拿来的鸭子。母亲把鸭腿，胸脯肉，都夹给孩子，夹给我。从小到大，母亲都是给别人碗里夹菜，总是劝别人多吃点。母亲自己嚼着骨头，且找个充分的理由：医生说了，糖尿病，要减肥，不能呷太多;要把骨头嚼完带回去，给家里的狗狗吃。
吃完饭，母亲闲不住，到厨房去洗碗。看见厨房到处是水，我怀疑下水管堵塞了。母亲说，她把滤筛的口子提开了。我说，哎呀，滤筛提开，菜叶渣渣全部进去了，那不堵塞了?看到污水横流，我皱着眉头说，堵塞了，要换管子。母亲像做错事的小孩，连忙问，换个管子多少钱啊?我说，十来块。
母亲带着内疚的表情问，拆下试试，看下真坏了没有。拆开来看，并无漏水。于是再反复拧紧，这次，拧开龙头，并不漏水了。原来，是接口处没有拧好，我冤枉母亲了。
母亲长舒一口气说，幸好没堵，幸好没堵，差点帮了倒忙。
母亲没有犯错，而我为刚才皱着眉头的表情自责不已。
我坦诚地跟母亲说，错怪您啦。我不应该。到这边来，不用您来洗碗的。
为了缓和气氛，我放起了母亲最爱的歌曲，不一会，母亲又开心地跟着唱起来了：
“高山青，涧水蓝，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，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啊……”
六
母亲复又开心，我的内疚稍稍减退。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，这是母子打开话闸交心的时间：
母亲：“你带崽在这边不容易，不用每次都把钱我。”
我：“放心，给您的那些钱，都是我写文章赚来的。”
母亲说，写东西费脑筋，不要熬夜，要注意休息;带孩子要有耐心，不要打;家里有鸡有鸭有狗，要打招呼，红薯没挖完，房子搞完装修要搞卫生，万千的活儿都等着我回去做……
我说，你们老人健康，就是子女最大的福气。在家少干一点，把身体养好，比什么都强;父亲戒烟戒不掉，那就让他抽吧，不要因为戒烟而吵架;您有糖尿病，一定要记得定期检查，按时吃药;控制体重，不仅是因为健康，也是为了美丽…….
送母亲上车。要了司机的名片，请他记得一定要提醒母亲，在周旺下车。
还有几分钟发车，又上车看看。看到母亲头上的白发，原来一两根，现在一丛丛。多么希望，这些白发，只是夕阳折射下的错觉!青丝遮不住，可怜白发生!我们在长大，父母在老去。一年到头，陪伴父母的日子到底有多少?逢年过节，加起来，不过二三十天。我们总是说忙忙忙，而母亲总是说，没紧没紧，你们忙，没空就不用回来。
母亲的白发，根根如刺，扎扎实实刺痛我的忧伤：总有一天，母亲总会离我们而去，而我，还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。我无法想象，没有母亲的日子!想到这些，我赶紧转过脸去，怕母亲看见，我不争气的泪水。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