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凤栖梧桐之二奇异的埔李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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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∣陈家恬

“凤栖梧桐”采风活动系列连载第一期刊发的陈家恬之一《仰望开满花朵的李树》一文,转载于《闽都文化》,由于字数限制,不尽完整,今特补发完整版《奇异的埔李》以飨读者。

摄影:池建辉

对我来说,埔埕之李,是一种情结,更是一种迷思。

“嘉列树之蔚蔚兮,美弱枝之爰爰。既乃长条四布,密叶重阴。夕景回光,傍荫兰林。于是肃肃晨风,飘飘落英。潜实内结,丰采外盈。翠质朱变,形随运成。清角奏而微酸起,大宫动而和甘生。既变洽熟,五色有章,种别类分,或朱或*。甘酸得适,美逾蜜房。浮彩点驳,赤者如丹,入口流溅,逸味难原。见之则心悦,含之则安神。”

这是一千七百多年前西晋文学家傅玄《李赋》对李的礼赞。这是我所见到的关于李的最饱满、最精彩的赞词。

关于李的诗文,如同关于桃的,从古到今,委实多如花瓣。《诗经》写道:“何彼禯矣,华如桃李。”李白写道:“桃李卖阳艳,路人行且迷。”吕温写道:“夜疑关山月,晓似沙场雪。”韩愈写道:“江陵城西二月尾,花不见桃惟见李。”《长物志》写道:“李花如女道士,宜置烟霞泉石间,但不必多种耳。别有一种名郁李子,更美。”不过,郁李并不属于李子,李渔在《闲情偶寄》中赞赏李花时就做过这样的甄别:“自有此花以来,未闻稍易其色,始终一操,涅而不淄,是诚吾家物也。至有稍变其色,冒为一宗,而此类不收,仍加一字以示别者,则是郁李也。”

我一直记得,当李子还是青色的时候,就去李园,摘些回来,置于门枢,欸乃一声,便夹扁一颗,夹出一缕青涩味。夹扁的李子盛在碗里,撒入少许盐巴或白糖、蜂蜜,加些蒜蓉或姜末,盖住,奋力簸动几下,再蘸酱油,味蕾便快乐起舞。

说到李,说到李子,总绕不过一个村庄——梧桐埔埕。

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。我说它具有千年历史。能替我作证的,有那被井绳厮磨得油光发亮、深痕道道的古井。一条小路,一棵老树,一口古井,一座旧厝,一块残碣,均为一部活生生的历史,或关于一户人家,或关于一个宗族,或关于一座村庄。

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。从北岸看过来,清澈的大樟溪,环绕而过,埔埕如同一只硕乳,袒露在铁券山下,袒露在大樟溪畔。似乎可做这般猜想:埔埕先祖某日驾一叶扁舟,溯着碧波荡漾的大樟溪,一路寻找风水宝地,被这里的美景所吸引,抛篙弃舟,筑梦巢于溪畔,揽涛声入怀中,繁衍生息,缔造文明。

摄影:池建辉

这又是一个神秘的村庄。“埔埕十八巷,走来走去走不透。”不知多少人这样感叹。一条条清癯小巷,如同一曲曲元代小令。随便走进一条小巷,你都会感受到它的韵致、温馨与神秘,都会找到关于曲径通幽的最具体的诠释,关于深宅大院的最生动的解说。叮嘱自己,脚步轻些,再轻些,不要惊动这里的宁静与安详。听一听擦肩而过的那些陌生老人,像至亲一样和蔼的招呼声;听一听从榕树,从柿树,从樟树,从龙眼树,从青梅树,从一片片绿阴里,像小鸟一样飞出来的柴扉声;听一听从一口口古井边,像甘霖一样溅过来的吊水声……循着这些声音,或许会找到破译那里地老天荒的密码。叮嘱自己,步伐慢些,再慢些,读一读这个由溪石卵垒成的世界,读一读成精似的铺路石,读一读暗褐色的墙基,读一读爬满薜荔的巷壁,说不定能读出大樟溪的涟漪,读出游鱼的絮语。叮嘱自己,眼睛睁大些,再睁大些,认一认每条相似的小巷,认一认每个拐弯的标志。那里什么都差不多——差不多的石头,差不多的砌法,差不多的古厝,差不多的构造,没有清晰的路标,只有笼统的门牌,初来乍到,迷路是必然的。即使去过几趟,也会像两眼昏花的阿婆,一不小心,抽乱绩箜里的绩,半天理不出头绪来。不过,没关系,即使你不好意思开口,只要有人见你踌躇,就会热情地给你指点迷津,说从这里过去,可到某某地方,榕树下、草堂前、莲塘墘;或者说从这里过去,就是某某大厝,井兜厝、旗杆厝、宜常厝。你不无感激地点点头,道谢而去。可你明明遵照人家的指向,走着,走着,却又莫名其妙地狐疑起来,仿佛掉进陆游的《钗头凤》:错、错、错!索性将错就错,继续走下去,庭院如鳞,巷陌似网,百转千回,哦,又从《钗头凤》里摸索出来:莫、莫、莫!

摄影:池建辉

但在埔埕,最为神秘者莫过于李子、李咸。与其说埔埕是溪石卵垒成的,不如说是李子、李咸堆成的;与其说它是一个村庄,不如说它是一座城堡,是一座迷宫,是一粒大李咸。无论它的纹理如何繁密,如何难以破译,只要轻轻摊开,细细品味,慢慢琢磨,就会走近它的心灵,找到它的内核。

六岁那年,我得知埔埕是父亲的老家。那里有他的生母,有他的兄弟,有很多好吃的李子,很多好吃的李咸……我对这个陌生的村庄,油然而生敬意与兴趣。

李子成熟时,父亲独自去一趟埔埕,背回一祈袋李子。果真名不虚传。埔埕李子比本村的好吃多了。我一而再,再而三,连吃十几颗,仍不过瘾。即使古碌城那棵被我做过记号——枝丫夹着石子的李树,年年都生很好吃李子的也要俯首称臣。

翌年,大约是年2月,祖父带我去埔埕。我好高兴,像兔子一样奔跑着,把他远远地甩在后面。他追了许久,才把我拽住。他噘了噘嘴,示意我跨上脖颈。果然一路骑去!

我们都叫父亲的生母为阿嫲。

一脸灿烂的阿嫲迎出来,跟祖父打个招呼之后,便走过来,抚摸我的头,叫唤:“囝啊囝,命啊命。”她的一言一行,都让我沐浴在暖阳般的亲切里。

阿嫲转身上楼,袺下李咸。祖父客气,只吃一粒。其余归我。那清清的甜,微微的酸,淡淡的咸,韵味绵长。最后的一粒李核,我久含不啐。

返回时,阿嫲兜着衣襟,点着三寸金莲,又喊,又追。她追过几条巷弄,才追上我。她一边喘气,一边掏出李咸,塞满我的口袋。走起路来,口袋晃荡不停,双手时而托托衣袋,时而托托裤袋。走出好远,还能听见从转弯处踅来的嘱咐:“囝啊囝,慢慢走哩!转厝乖乖哟!两天再来哦!”那一刻,阿嫲那双青筋暴突,因患风湿性关节炎,指头弯曲变形的手,连同她亲切的呼唤,全都刻入我的记忆。

“五沃之土,其木宜梅李。”这是《诗经·尔雅》里的句子。可见,早在多年前的西周李就问世了。李的繁衍历史是否可以继续追溯呢?答案是肯定的。史书有载,*帝时期即有“李官”听讼于李树之下。据此推断,李在我国繁衍的历史至少往前推进了年,达到年左右。至于它从何处来,我国是否也有过梭罗在他的《野果》里所写的那种野生李子,我无从考证。

摄影:池建辉

《尔雅翼》记载:李是最能结果的一种树,故“李”字从木、从子。由此,我产生了一个疑问:能结很多果实的树木那么多,为什么唯独李称木子呢?《素问》替我作了解释:李味酸,属肝,为东方之果,而李在五果中属木,故称木子。虽然牵强,也算一说。

至于埔埕的李栽于何时,有如李花授粉,充满神秘。曾有一位县长带领一班人,住村入户,持续一周,遍访李农。许多李农一脸茫然,沉思半晌,只说出类似传奇故事开头的那句老话:旧时……

这次调查级别之高,时间之长,范围之广,对象之多,是空前的。从民间到史料,找来找去,最终也没找到永泰历史上最早的那棵李树的一根一须,最有价值的发现,大抵是记载于《永福县志》中的这几个字:“嘉靖三十七年,李树生桃。”

据此推定,早在年前,李就扎根在这里,而且那时的李已成为重要的经济作物,否则这样的“小事”怎么可能写入县志“大事记”?

桃、熟、李、丰这四个字,被刻于中国历史文化名镇——嵩口的下坂厝(建于年)的祝寿围屏。那12扇围屏无疑是精美的,它所折射出来的信息更是弥足珍贵——古老的李,早已演绎为一种具有深刻寓意的文化符号,表达人们心中的美好期盼。

“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。”物以地彰,地以物显。随着李子、李咸的出名,埔埕声名远播。谁不知埔埕?谁不知埔埕李?谁不知埔李?埔埕,埔埕李,埔李,成了福州的代名词,永福的代名词,永泰的代名词。遥远的不说,就说稍近的吧。比如清朝,三百多年前,就有海外同胞来函定购,只要写上“中国埔埕”这四字,即可寄达。

我一直欣赏古乐府《鸡鸣》那首诗开头的几句:“桃生露井上,李树生桃傍。虫来啮桃根,李树代桃僵。”李与桃像患难与共的兄弟,更像志同道合的情侣。

真正与李树心心相印的,似乎只有苦桃。苦桃是极平凡的,桃子也不讨人喜欢。直到秋末,叶子尽落,却不见它成熟。试啃一口,苦涩姑且不说,说不定你的嘴唇还会黏着许多毛,让人想起一句不甚高雅的歇后语:饿狗扑棕蓑——满嘴都是毛。

不过,苦桃是好样的。它能以母性的姿态,甘做无名的砧木,让嫁接的劈刀,劈开自己处女般的肌体,忍着剧痛,笑纳李的接穗,使自己的灵与肉和李合二为一。

在这里,嫁接是最称职的红娘。选择接穗很考究。选母本树,只选正处于青壮年、品种纯正、连续三五年丰产的李树,像选贤任能,既要看体格,看品德,又要看公论,看现实表现。再选择树冠外围中上部当年生的枝条,作为接穗。这种枝条充分吸收天地之灵气、日月之精华,发育良好,嫁接之后,发芽猛,生长快。

接穗与砧木缔结良缘,出现的必是奇迹:投产年限大大缩短,不再是常言所道的“桃三李四橄榄七”;连年高产,就像农谚所描述的“桃接李,生到死”;品质优良,就像《群芳谱》所论证的那样:“桃树接李枝,则红而甘。”嫁接是优质李子必经的生命历程。

卓越的品质需要恒久的坚持。“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,叶徒相似,其实味不同,所以然者何?水土异也。”读过《晏子春秋》的人可能不多,但许多人对这句名言却耳熟能详。橘如此,李也是。

李之于埔埕,如同香梨之于库尔勒。与其说是李对埔埕的眷顾,不如说是埔埕那一方水土的造化。大樟溪像一位任劳任怨的母亲,用她一点一滴的乳汁,一百年,一千年,甚至亿万年,一粒砂,一粒土,冲积着,含辛茹苦,喂肥土地,喂大埔埕。

摄影:胡伟生

埔埕的人气本来就旺。若非年5月一分为三,分成埔埕村、中埕村、上埕村,它的人口肯定在全县个村(居)中首屈一指,甚至比塘前乡、丹云乡还要多。

那里土地平坦、广袤、肥沃,从上面走过,仿佛走在地毯上,松软,富有弹性。只要对土地稍有感情,谁都知道,这样的地方,就是插下竹篙也能发芽,就是有灵气、有财气、有福气的地方。栽什么都好,栽柿树好,栽梨树也好。遍植李之前,地上的风景是胜过青纱帐的甘蔗林。制糖厂有好几家,处处皆甜美。

埔埕柿树多,大多混杂在李园里,相互衬托。柿树因李树的簇拥而高贵。李树因柿树的挺拔而秀美。埔埕曾哺育过年产柿30担的柿王。县志里就有它浓重的一笔。埔埕的柿饼,也与众不同,其色可赏:粉红的,半透明,犹如处子的肌肤;其香可闻:轻香氤氲,若有若无;其质可感:温软,干爽,不黏;其味可品:清甜,入口即化,余味绵长。

埔埕的梨,尤其是产于土桥头的,一种叫*面蜂的梨,至今人们还常说那句赞美它的顺口溜:“三个石的番薯无皮,土桥头的梨无粕。”那梨树很高产,大的一棵每年可产梨十多担。那梨也标致,不大,也不小,两三个一斤。我吃过一次——只吃一个。曾在七八月梨成熟的时候,几次路过土桥头。遮天蔽日的梨园充满诱惑。园里飘出梨的芳香,蝉的欢歌。紧挨路边又高又大的梨树,结满*澄澄的梨,压弯所有的枝条,高处的不堪重负,被生生压断;低处的反转过来,扭曲着,低低垂向地面,垂向路边,若非许多木棍拄着,恐怕也是要断的。——我有些不能自已,看着伸手可摘的低垂之果,就像水里的鱼,张望垂钓的饵料。护梨的帐篷就在树头。不知道护梨的人是否躲在里面。我只能站在那里,享受梨树的一些斑驳的投影。还是离开吧,免遭瓜李之嫌,况且待得越久,心里越难受。走着,走着,又回望那片广大的梨园,近乎神秘的梨园。依我看,这里的梨不会逊色于*河故道上的名果:砀山酥梨。

李树更喜欢这样的沙质地,自然条件独特,外揽大樟溪之清流,内拥莲塘之碧波,地势平坦,清风徐来,空气湿润,日照充足。这是其他地方所不能比拟的。

古人将种地称作“治地”,一如治病。治病方法有理疗、食疗和药疗,为主是药疗。药疗讲究“对症下药”。耕、耙、耖、锄诸法相当于理疗。客土相当于食疗。施肥相当于药疗,其药为粪,亦即粪药。“用粪如用药”之说,出自宋代《陈旉农书》:“土壤气脉,其类不一,肥沃硗埆,美恶不同,治之各有宜也。……虽土壤异宜,顾治之得宜,皆可成就。”到了清代,发展为《知本提纲》中的施肥“三宜”:时宜、土宜和物宜。时宜讲究“寒热不同,各应其候”。土宜要求“随土用粪,如因病下药”。物宜强调“物性不齐,当随其情”,如麦粟用豆粪,如菜蔬用人粪。古法耕作,在埔埕传承不息。

埔埕人对待李园,可谓把园当田做——精耕细作,百般呵护。每年正月初五,别处的人,或许还沉浸在过年休闲中,而埔埕人已着手侍弄李树了。有的甚至更早,初二就扛起锃亮的锄头,担两桶浓浓的粪水,提前给李树过元宵。大约每四株李树可分享两桶,所有的根系区域或根圈部位都得到了满足,仿佛款待贵客,酒也足,饭也饱。早年没有化肥,后来有了,他们也不大用。他们坚信:没有粪便臭,哪来果蔬甜。显然不是《牡丹亭》第八出所唱的那样:“父老呵,他却不知这粪是香的。”

每年给李树施肥四次,中耕四次。第一次施肥在正月,促进开花、坐果。第二次在四月下旬至五月下旬之间,让李子膨大,李树萌发夏梢。第三次在七八月之间,让收成后的李树,享受坐蓐的优待,促其恢复元气。第四次在十月至翌年一月之间,本次最丰盛,可算作给李树过年,催促李树春来萌芽、开花、抽梢、展叶。“锄头底下能生肥。”这是他们身体力行的农谚。每一次施肥,都是一次中耕。李园的中耕很彻底,除了七八月那一次用锄头外,其余深翻都用犁。第一次深翻之前,还要培土。其实李跟人很相似,也喜新厌旧,老园最好每年培土一次。埔埕人善解李树心意,再苦再累,也要满足它的需求。莲塘的池泥,污水沟的沟泥,厝前厝后的腐殖质,溪墁洪水过后,沉淀下来的淤泥,所有这些,全被当作宝贝,统统搜刮起来,担到李园,献给李树,每株可得三四担。那是李树的口粮,足够享用一整年。

由于精心侍弄,加上生态环境良好,李园的病虫害极少。即使偶尔发生,他们也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对付:请卢公。

卢公是谁?永泰嵩口月洲人氏,民间信奉之神。每当年景欠佳,干旱或生病虫害时,大樟溪沿岸许多地方的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卢公圣水。传说,有一年久旱无雨,卢公甚为焦急,在闇亭寺后面,跺了一脚,脚印居然深陷石内,瞬间清泉汩汩,不取则不溢,取之也不竭。从此以后,那脚印里的水,就被视为圣水,说它能消灾,可祛病,会治虫害。如今,那个脚印还在,那泓圣水还在。

在福首和道士的带领下,他们一行四五人,带着疏文、供品和茶枯敛衽而往,仿佛普罗米修斯前往奥林匹斯,但他们光明正大,为神明所公允。疏文,源于道教,为祈神书函,类似于奏折,但它不是中肯的谏议,唯有虔诚的祈求;可分吉祥疏和超度疏。这里说的是前者,用于祈福消灾,名曰投状。竖写于*纸,内容如下:福州府永泰县廿六都和平乡龙津里文波境/奉佛祈福/保安利物/率领全体居民虔心拜(福首姓名)/卢公普覆洪恩/垂佑众生/虔备香馐/敬祈驾临/诚心恭请/观音佛母/卢公祖师/护法伽蓝/监火元帅/祛除虫害/佑民安境/某年吉日/百拜投叩。末尾还有长老携幼(代表全体居民)签名并按手印。

从埔埕到闇亭寺,途经嵩口、长庆两个乡镇,往返约两百里。即使有车,也不坐;即使有船,也不搭。他们觉得,徒步是表达虔诚的最好方式。此前三天,全村吃素,一千多户,家家如此,人人如此。选个日子,两个男人担着香火,随带蜡烛、鞭炮和雨伞,还有两只清洗过的锡壶,满怀虔诚地去。饿了,就在路边吃点食物;渴了,就向人家要一碗茶水。看见那样的行头,谁都明白是做什么的,都乐于帮助。

到达目的地后,于卢公殿供案敬奉:齑饼、糯米墣、菜丸、白粿各1盘;花生、红枣、绿豆、莲子、桂圆汤各1碗;甘草茶3盏。供毕,诵疏。诵毕,化于燎炉。翌日凌晨吉时,正式恭请,道士拈香,同行鸣炮,依次阿过观音佛母、卢公祖师、伽蓝尊王,同时跪拜、卜珓祈允,顺手各取茶枯火种1炉。点烛,焚香,奉侍火种。舀出两壶圣水,挂于扁担返回,赶在当天午时回到村里。

还看不到返回的人影,各大厝门前已摆好礼菜,准备接应圣水。回到村里,巡游全村。游过一遍,来到草堂寺,举行大宴。礼菜非常丰盛,摆满几十桌;场面极其壮观,人山人海。仍诵疏,名曰伏以,略似投状,但有疏封,为红纸,无封口;上端居中竖写:卢公祖师;正中竖写:奉佛祈福请安福首(姓名);下端居中竖写:百拜疏申;内装疏文,*纸,竖写。

接着由取回圣水的人,亲手把圣水摒入盛有古井水的木楻。众人手捧器具,项背相望,恭接圣水。带回,兑井水。再用自制的竹筒喷雾器,喷李园,洒李树。

摄影:池建辉

仪式到此并没有结束。随即展开的是“十宴”:他们把自己供奉的卢公塑像从草堂寺请出来,由各大厝轮流宴请,每轮十天。厝内家家献大礼敬供,其间一概素食。这一厝宴毕,那一厝接着。锣鼓喧天,鞭炮齐鸣,浩浩荡荡,一厝连一厝,一场又一场。直到立冬那天“谢冬”之后,通常历时八九个月。其间,火种成为神灵的隐喻,象征光明,象征伟力,象征无虞,象征美好,象征富足,象征所有的希冀。它被虔诚地奉侍着,不论出巡,不论静供,不论白天,不论黑夜,总是香火不断、火种不灭、灯火不熄。这些仪式比所有的节日都热闹,比所有的礼仪都讲究,其隆重程度绝不亚于梭罗《野果》所描写的:“圣诞前夜,德丰郡的农人结伴携苹果酒来到果园,还带着烤面包,以多种形式向苹果树表示敬意,以求来年苹果丰收。这些表示敬意的仪式包括把酒浇在树根上,把烤面包掰碎撒到树枝上,围坐在当年苹果结得最多的一棵树下,连饮三巡。其祝酒词如下:

向你举杯,亲爱的苹果树,

愿你发芽开花多多,香气扑鼻远万里;

愿你结果多多,来年喜开怀,

装满头巾装满帽,

装满筐,装满桶,装满袋!

卖了换成钱,

全家笑开颜。

哈哈!”

埔埕人的虔诚付出,得到李树的慷慨回报。

每年六七月份,远望李园,绿浪起伏,连绵不绝。走进一片李园,就像走进美轮美奂的翡翠宫殿,翡翠在身边闪烁;就像潜入碧波荡漾的大海,碧波在头顶汹涌。韦述的《两京记》便是从美学的角度,道出李的别名的由来:东都嘉庆坊有两棵很美的李树。人们称之嘉庆子。别名叫惯了,也就忘了它的本名。——原来,李是因美而得名,而扬名的。

李的品种很多,既有本土传统的芙蓉李、胭脂李、玫瑰李、柰李,又有从国内外引进的大红李、黑琥珀、黑珍珠、黑宝石、安皇后、安哥诺、好莱坞、韩国李、秋姬。她们千姿百态,异彩纷呈,可看树,可观叶,可赏花,可察色,可品果,可遐想,三日三夜,说不完,也道不尽。在这里,我就选择李家族中的“美媛丽姝”——芙蓉李,作个详细介绍。

芙蓉李,借花为名,似花非花,令人遐想联翩,就像听到羞花闭月,自然想起贵妃、貂婵;听到沉鱼落雁,自然想起西施、昭君。她属于小乔木,既不太大,也不太小,姿态优美,树冠自然张开,犹如华盖,又恰似芭蕾舞演员尽情舒展的裙裾。即使秋天,即使冬天,叶子渐渐枯*、飘落,最后变得光秃秃,也要展示自己内在的美——坚强、干练、简约、淡泊、宁静。

进入春天,大约二月上旬至中旬,“嫁与春风不用媒”,亲近李树,侧耳倾听,或许能听见花芽、叶芽萌动的消息。稍后一些,二月下旬至三月上旬,“繁枝容易纷纷落,嫩蕊商量细细开”,或许能听见展叶的律动,绽蕾的和鸣,蜜蜂的浅唱,蝴蝶的低吟……多么美妙啊,或疏,或密,或高,或低。只有投身这绚烂而又温馨的流变中,静下心来,摒除杂念,乃至屏息凝神,才能听见,才能感知春色——不妨凝视一朵李花:绿澄澄的花梗,碧幽幽的花托,白莹莹的花瓣,*丝丝的花药,金灿灿的花粉……唉!如此大美,我却只能这般解读。无异于在沧海面前,端详一滴水珠。李花一簇多蕾,一开便成束成串,一团团,一簇簇,三朵,五朵,七朵,十朵,百朵,千朵,万朵,如堆银,似砌玉。面对广袤的李园,怒放的李花,头脑里剩下的往往只有思索——唯有此时,才能领略到什么叫花枝,什么叫花树,什么叫花世界,什么叫香雪海,什么叫飘动柔曼的轻纱,什么叫令人心颤的圣洁;才能体会语言贫乏的苦恼,想象能力的可贵——休提“枝头才含苞,心花已怒放”,休提“夜疑关山月,晓似沙场雪”,休提“迷*乱眼看不得,照耀万树繁如堆”,也休提“谁将平地万堆雪,剪刻作此连天花”……大美不言,极妍无文,平时积累的好词佳句,都在那一刻,忽然知趣,不敢矫情,不敢造作,几近失语,能说出口的,大抵只有:啊,真美!

如果在李树下摆一张茶几,沏一壶绿茶,拿一个饭碗,边沿多有破损的陶碗,白的花瓣,不时飘落绿的水中;或者有一只蜜蜂浮翔其上,嘤嘤嗡嗡——要是再来一个豆娘,落脚于桌角,且惊且喜,东张西望,就更惬意了。

夏天的李园美不胜收。芙蓉李那长卵形的叶片,不拥挤,不涣散,疏密有致,光滑的表面,泛着浅浅的绿、淡淡的光,不像柑橘叶那样夸张,也不像青枣叶那样寒酸,淡雅而不造作,可人而不妖媚。若是丰年,整株李树所有的枝条都缀满李子,像一种叫巨峰的葡萄串,又不像葡萄串。因为,它更长,更密集,更丰硕,十颗,百颗,千颗,万颗,并列着,簇拥着,数也数不清。起初,像翡翠圆珠,一身光溜溜的,也不怕羞。渐渐长大,蒙上一层粉霜,有如爱美的姑娘,或涂脂,或抹粉,淡淡的,如烟,如雾,几多朦胧,几多妩媚。梭罗《野果》描写茅莓叶片粉霜的那一段,引用于此,也许是恰当的:“最妙的就是那层神奇面纱,那是大自然杰作的收笔,妙不可言,令人惊叹。只有挑开那层面纱,方可窥得真面目。大自然妙手丹青为它挥笔刷下这层粉霜做面纱,人们只有挑破面纱,才能领略到作品的美妙之处。什么是炉火纯青、完美无瑕?这就是最好的例证。它的创造者不断将自己无与伦比的天才想象力和创造力向其倾注。要想欣赏这幅杰作,必须隔着这层面纱。若将其比作一首诗,读它,你就要先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来解读这层面纱。就像果子渐熟的过程中会将糖分浓缩沉积,这层面纱日趋成熟,沉淀汇集而成。只有丰富的想象力,才能借着对它的破译,解读了解它的意义。”

是的,李子的成熟是从心开始的。即将成熟时,几近浓妆艳抹,更有*斑点缀。果顶微凹,双肩平而微垂,颇具流水线型,从梗沟至果尾有一条弧形缝合线,两边微微凸起——整个给人以流水肩、水蛇腰、百合臀的美感。熟透时,细看李子,就会发现它的尾部有些小红点,像小小青春痘,轻轻拭去粉霜,即刻闪出隐隐约约的色泽。那色泽是从浅绿色的极细嫩的肌肤里漾出来的,又仿佛从灯笼里透出来的那种红,隐约、含羞,像一个村姑遇着你的注视,在那低眉的瞬间,她的面颊泛起的红晕,惹人回眸。忍不住了,伸手摘下一颗,咬一口,伴随一声脆响,留在你嘴里的,是一种红,玫瑰般的红,红红的肉,红红的汁,红红的甜,如梦,如幻。若想洞察它的内心世界,那就斯文一些,先轻轻地咬一口,犹如初恋般的接吻——再用双手,轻轻一掰,它便敞开心扉,把核给你,利索地给你,净尽地给你,不黏筋,不黏肉。那是它的心,一颗与众不同的芳心。

摄影:池建辉

“四月八李子才变色,五月八李子正好塞(吃),六月八李子红似血。”若用永泰方言来念,那就更有韵味了。这是与李子沟通的最通俗最直接的语言,只要记着,就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与李子相约的佳期。

夏季李园的美,在树上,也在树下。

结果多的李树,最好用木棍支撑起来,好比搀扶临盆的孕妇。一位老农说,年5月,他给1株李树拄了57根木棍。那年这株李树摘了多斤李子,破了历史纪录,被写入县志。许多木棍拄着被低垂之果压弯的李枝,李园像一片又一片笔直的密林,更像一座连一座别致的凉亭。那些木棍,约略小杯口粗,或长,或短,顶端呈“丫”字形,既像丘吉尔那个生动有趣的“V”手势,又像他手中那根轻烟缭绕的雪茄。密密匝匝的木棍,给李园增添了迷离的神韵。趁着“蕤宾纪时,景风扇物;天气和暖,众果具繁”,邀约三五好友,步入李园,也来个“浮瓜沉李”,若干年后,回忆起来,兴许也会像魏文帝曹丕《与朝歌令吴质书》那样的铭心刻骨:“每念昔日南皮之游,诚不可忘。……浮甘瓜于清泉,沉朱李于寒水。”

摘李子前一个月,杂草已清除,地面已整平,除了通道,几乎找不到一个脚印。这一株李树与那一株李树,这一片李园与那一片李园,枝叶交错,只有强劲的阳光,才能伸下一些耀眼的根须,扎在地上,弥漫着,仿佛片片碎银,不时跳动着,害怕被人拾走似的。偶尔落一阵雨,经过厚密的枝叶,筛下来的雨滴,在地面绣出许多花纹,犹如湖面的涟漪。

李菇,亦即暗褐网柄牛肝菌,从地面,从树头,从塍壁悄然冒出。大小不一,形态各异,尚未开伞的,犹如钉在地上的短棒;开伞的,菇伞如罗经,菇腿如手腕,浑身墨绿,近乎古铜色,泛着淡淡的油光——令人两眼发光,满怀喜悦。心想,小的,不拾,让它长大些。可是,一天是那么大,两天也是那么大,三天过去了,还是那么大。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,野生菇蕾被人发现之后,听见说话之后,再也不长大?难道它也害羞,也胆小,也怕惊吓?似乎这就是答案:拾菇时,谁一说话,同伴就会竖起食指,小声地嘘一下。俄罗斯作家普里什文《大自然的日历》写道:“我常听人说,蘑菇若被人看到之后,似乎就不再生长了;我做过多次考察:蘑菇还是在生长。我竟还听说,鸟蛋若被人看到,鸟儿就会搬家;我又做了考察:鸟儿天真得很,它不会疑神疑*……但是有一次,一个小孩用成人的目光看了看我,我似乎就觉得那是罪恶本身在看我。倘若让这目光一看,蘑菇倒是会不再生长,鸟儿也会搬走鸟蛋。”

我的觉察是真的吗?普里什文的记述是真的吗?不必猜测。不用等待。还是去别处寻找大的李菇吧,多少总会有的。

李菇可食,适合清炒。虽有土腥味,但口感柔软、清脆而爽滑。据说有微*,而与空心菜同炒,则可解*。

与李菇一同冒出的还有看护李子的帐篷。帐篷定做于福州,规格一致,形同船篷,由南港船运来。帐篷搭在李树下,东一座,西一顶,犹如竞相生长的李菇。白天,远远望去,那些帐篷俨然硕大的马蜂窝,有企图的人是不敢接近的。夜晚,帐篷里点起灯。那灯像流萤,李园仿佛变成流萤的世界;那帐篷像灯笼,李园仿佛成为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庭院。居住帐篷是惬意的——有满眼的丰收景象,有李子的芳香,有李树的体香,有艾草燃放的馨香,有轻拂而过的清风……拥有浪漫情怀的人,在这里,一定能找到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所推崇的诗意栖居的那种感觉。

善于抓住商机的女人来了。她们提着竹篮,有香喷喷的油猪,有香喷喷的蛎饼。竹篮表面那一片薄薄的纱布,怎能盖得住拱动的诱惑?

油猪尚未走远,蛎饼刚刚离去,又有一阵悦耳的声音,从李丛那边钻过来,瓢羹敲击瓷碗的声音,由远而近,渐渐响亮。谁都知道,鼎边糊来了。

这响声刚刚被这片李园吸收进去,那一片李园又释放出更加激越的铿铿铿。哦,货郎担也来了。光饼,米糕,*澄澄的经衔,香酥酥的花生糖,还有软绵绵的麦芽糖……

大人多数能克制自己,忍一忍,也就过去了,用不着摘李子去换。其实也用不了多少李子,摘下三五颗,即可换两三块蛎饼,或两三只油猪,足以堵住泛滥的馋涎。再说,那些女人也乐意,她们自己爱吃李子,她们的小孩也爱吃。

小孩挡不住诱惑,老实的,就到自家或别人的李园,找些自然掉落的李子,去换他们爱吃的零食;调皮的,则趁人不备,摘一些李子,揣入胸口——放在口袋,那是容易被人察觉的;蹭蹭而去,偷偷换些零食,躲于角落,贼贼地吃。

小鸟也流连忘返,不仅有乌鸫、鹊鸲、喜鹊、鹡鸰、啄木鸟、灰背燕尾和红嘴蓝鹊,还有成群结伙的麻雀、白头鹎和斑文鸟。它们兴奋地穿梭于李园,或翩翩起舞,或引吭高歌,共庆丰收。

如同烤箱的夏日,悬挂在李园上空,烘烤李树。李子小脸蛋红扑扑的,似乎在说:“熟了,熟了。”有人要摘李子。这本是自己的事,自己做主。但在埔埕,则多了村规的约束。猩红的告示早已张贴。显眼的地方都贴了。年年如此。无非通告:李子尚未完全成熟,不得早摘。贴了通告,还得敲锣,一家一户叮嘱过去。他们已习惯于将村规民约当作金科玉律,年年恪守,始终不渝。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自律与觉悟啊!

采摘日子步步逼近,他们格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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